美术教育家李亚新：忆我与程及大师的情缘！

　　口述：李亚新;撰录：唐德鑫

　　2022年6月，采访李亚新长者;摄于李亚新美术馆

　　美国女作家赛珍珠：“水彩画家程及先生是属于世界的。”

　　程及大师(1912.05-2005.08)，当代杰出的美籍华裔水彩画家、美国国立艺术学院终身院士。是享誉中西文化艺术界的文艺巨擘、中国水彩画大师。

　　1912年，程及先生出生在无锡连元街一户清贫的书香门第之家，家境虽贫，但父亲却是饱学诗书之人。程及兄弟二人，程及排行第二，兄弟二人的名字，其父取《诗经》中“鹤鸣九皋，闻声于天”之句，分别名为：鹤鸣、鹤皋。

　　无锡，位于中国长江三角洲几何中心，北倚长江、南滨太湖，累世繁华、向称富庶，是中国古代吴文化的发源地、近代民族工商业的发祥地。自古以来，无锡钟灵毓秀，人文荟萃。

　　历史上，无锡的绘画大师层出不穷，东晋有人称“才绝、画绝、痴绝”的顾恺之，元明两朝有倪云林、王孟端等。当代，则数横跨中西文化艺术殿堂的程及大师。

　　据程及亲人华念煊的回忆，幼时的程及家境贫寒，中途辍学，十四岁到上海顺徐油厂当学徒谋生，但艰苦中仍不忘读书作画。

　　后来，恰巧上海名画家陈秋草(陈旧村)创办了“白鹅绘画研究所”，正是这所美术专修的业余夜校，奠定了程及掌握中西绘画技艺的厚的基础。

　　左：程及;右：程及画像

　　到了40年代，程及先生的水彩画就已驰誉上海，并先后举办了4次个人画展。1942年，第一本《程及水彩画集》出版。

　　40年代的上海，风云激荡。在英租界，程及先生结识了地下党员杭苇(解放后曾任上海市高教局局长)、李伯敏(革命烈士)、吉菊潭(1928年任无锡县代理县委书记)、陆静山(解放后任人民教育出版社总编)等同志，一起创办进步报刊《儿童新闻》。后《儿童新闻》被英租界巡捕房封闭后，程及先生应聘去上海圣约翰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前身)任教，致力于美术教学工作。

　　1946年，程及辞去圣约翰大学美术教职，经地下党安排，他和刘汝醴(解放后任江苏省文管会主任)、黎宾虹(解放后任浙江美院院长)教授，一同历尽艰难险阻，越过层层封锁线，秘密奔赴苏北解放区。

　　1947年元月，应世界学联主席邀请，程及旅美讲学，举办个人画展。后因中美关系恶化，他不得已只能寄住纽约，从此开始了他漫长的客籍异乡、旅居海外的生涯。

　　1960年，客寓他乡的程及因为艺术上的巨大成就，被任命为美国艺术学院院士，不久又荣获终身院士称号。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奥格定公学等大学也先后聘他为客座教授。

　　1972 年，尼克松访华。随着“小球推动大球转”，中美关系逐步解冻，程及先生于是也踏上了归程，重回暌违已久的故土。

　　1990年，程及大师第7次回祖国访问时，为进一步推动中西方文化交流，程及先生于1998年出资50万美元，捐赠给他曾经指教鞭的上海圣约翰大学——现上海交通大学，建成一座“程及美术馆”。

　　2000年，程及应法国总统希拉克之邀，出席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策划的第一届世界文化高峰会，并在凡尔赛宫举办了个人艺术展。此次展览，展示了东西艺术交融的视觉盛宴，令各国参会者抚膺慨叹。

　　2004年，程及大师向故乡无锡市人民政府捐献50万美元以及生平创作的84幅原画精品，在无锡建立起另一座“程及美术馆”，以表达他眷恋故土、天地可鉴的心迹。

　　正如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国女作家赛珍珠所言：“水彩画家程及先生是属于世界的。”

　　左：上海交通大学-程及美术馆;右：无锡程及美术馆

　　无锡程及美术馆入口处的程及塑像和序言

　　我与程及大师的情缘

　　1972 年尼克松访华后，中美关系开始慢慢正常化了，而程及大师也是趁着这个时机，开始踏上回国之旅，他已经阔别祖国长达20多年了。

　　程及大师是无锡人，早年在上海圣约翰大学的建筑系任教，教授水彩画和素描，这所大学是上海交通大学的前身。1947年他访学美国后就一直客寓他乡20多年。

　　我与程及大师的情缘，源自于程及大师的侄女婿华念煊。在1975年之前，程及大师有两次回国探亲和访问，由于他已经离开祖国快30年了，他与国内的文艺圈基本脱节。在前两次回国之旅中，也都是亲人接待，缺乏文化界的人参与。

　　1975年，程及大师第3次回国探访之前，委托他的侄女婿华念煊先生，要找无锡当地美术界的朋友切磋交流。后来华念煊先生听说梨庄中学(现无锡市二十七中)有位出名的美术教师叫李亚新，在文艺界很吃得开，于是通过关系找到了我，也介绍了程及大师的一些情况，我说好，等程及大师回无锡，我来安排美术界的朋友接洽。

　　我那时还在梨庄中学当美术教师，喜欢交朋友，在文艺界有一些子人脉，虽然只是普通的教师，但是和市里的一些老领导以及文艺界的尊老也都关系很好。那时候我和无锡市的徐静渔常务副市长(后任无锡市文联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江苏分会副主席)和宣传部杨增部长(后任无锡市社科联主席)两位往来比较频繁。

　　在无锡当地，徐副市长和杨部长两位也都是受尊重的文艺名流，两位诗书均佳，在文艺上都有很好的造诣。他们和另一位中国文艺大家赖少其(广东潮汕人;中国当代画坛领袖之一、新徽派版画创始人之一、曾任安徽省美术家协会主席)也有密切交集。革命时期，徐静渔副市长、杨增部长和赖少其都是战友。后来经我介绍，两位也都和刘海粟成了莫逆之交。

　　1975年，我把程及准备回国探亲和访问的消息汇报给了徐副市长和杨部长，两位都很高兴。那时，徐副市长还兼任着无锡师范专科学校校长一职。

　　左：徐静渔先生

　　1975年初春，程及大师回到无锡探亲访问，当时无锡市政府非常重视。政府外事组还特意派车隆重接待他，并先后安排程及大师下榻在著名的外宾接待地——梁溪饭店，后来又转去了太湖饭店，下榻在西哈努克亲王曾经下榻的房间。

　　那时我也把无锡当地文艺界的很多名流聚集了起来，跟他见面。当时恰好北京著名的北派绘画大师张正宇、张仃(一作：张汀;曾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也来无锡拜访我。于是我把他们聚到了一起。一时间非常热闹，这应该算是无锡的一段文坛趣事。

　　张正宇是地道的无锡人，出生在无锡北门外三里桥。建国前夕，张正宇和梁思成、林徽因等一起参与了国徽的设计工作，当时就名气很大了。我那时还是无锡二十七中学一个普通的美术教师，经济环境并不宽裕，但是我喜欢结交朋友。张正宇离开无锡40多年，一直没回过家乡，当时恰好北京传言要发生地震，大家都怕。于是趁着这个机会，他就邀请了好朋友张仃大师一起到无锡探访，于是就有了我们的相聚。

　　1975年初春的一个晚上，我在家中宴请了张正宇、张仃、程及与其亲属华念煊、还有吴荣康(国家一级美术师)与钱钟珏(钱钟书堂妹、花鸟画大家)夫妇。我非常荣幸邀请到这些大师齐聚一堂。吴荣康和程及年轻时都曾和陈旧村学习过绘画，也算是师出同门。

　　左：抗战时期的张正宇;右：张仃

　　好友吴荣康、钱钟珏夫妇(晚年)

　　为了这场大师们的聚首，我准备了两天。无锡虽说是“人间天堂”的鱼米之乡，但当时是特别时期，物资还是很匮乏。新鲜蔬菜和河鲜要到郊区小镇上或马路边菜农集市的地方(自由市场的前身)才能买到。所以我与学生骑自行车到郊区，采购农民和渔民自销的新鲜蔬菜和河鲜。

　　我岳母是苏州文豪吴梅(中国近现代戏曲理论家和教育家，诗词曲作家)的四儿媳，她能烧一手苏州和北京佳肴。家宴当晚，可坐十二位客人的大圆桌满满一台小菜，加上无锡的名酒“二泉糯米酒”。色香味俱全，丰盛极了。

　　当天晚上，我和大师们一起，一面饮二泉酒，一面介绍和品尝一道道菜：清蒸太湖白鱼、太湖白虾小箱豆腐、茭白清炒毛豆、清串鲫鱼汤、春笋炖咸肉、无锡油面筋炒小青菜、皮蛋火腿拌小箱豆腐……。酒席间趁着酒兴，张正宇大师细数无锡故乡的饮食文化，十分骄傲，而张仃大师则风趣地说：“所以江南出美女有道理。”引得程及大师等人哄堂大笑。

　　此情可待成追忆。近半个世纪过去了，我犹记得当晚大师们谈笑风生的欢愉场面。至今想起，我依然心中洋溢着喜悦之情。

　　程及大师赠李亚新的画作;左：抽象的太阳;右：抽象的月亮

　　“三十年后，我和程及合作了《长江万里图》”

　　1975年会晤后，程及很快又回了美国。后来，我们主要以书信往来。程及还送了我两张画，一张画的是抽象的月亮，一张画的是抽象的太阳。

　　我非常感谢程及大师，在信息封闭的时代，他给我带来了西方绘画最前沿的资讯，把我带入了另一个艺术世界，极大的开拓了我的国际艺术视野。

　　联合国曾经在凡尔赛宫举办过一次画展，邀请和展览了三个中国人的作品，分别是客寓法国的朱德群、赵无极，还有客寓美国的程及。这三位前辈的作品我都做了认真的研究，对我的后期的西洋画和水彩画，都有很大的影响力。

　　1975年的此次会晤，我与程及相见恨晚，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成为莫逆之交。程及大师也把我引为知己，程及是个和蔼可亲的谦谦君子。

　　后来，我与程及的哥哥程鹤鸣也认识了，他家住在无锡的兴盛路，创办了一个皮鞋厂，叫鹤鸣皮鞋厂。有一次我去拜访他，他对弟弟程及就有了牢骚，说程及在国际画坛影响那么大，却对祖国和故乡贡献小，每次和程及通电话就要求程及回家乡做一番文化事业，为此兄弟二人还曾闹矛盾，有时在电话里争执。

　　1998年和2004年，程及大师分别捐赠50万美元以及一批精品绘画，在上海交通大学和无锡分别落成了一座程及美术馆。无锡程及美术馆开馆的时候，我也应程及之邀参加了。回想当年，这100万美元的经费，在“万元户”的时代，算是惊人的巨资。而这个功劳，离不开他的兄长程鹤鸣先生。

　　2005年，李亚新(左)与程及大师(右)相聚于广州

　　时光荏苒，一晃30年过去了。2005年初春，程及回国访问，还专门到广州看望我。这离我们1975年相识，已经过了30个春秋，而当年意气风发的程及大师，也已是鹤发银丝之人。那一天恰好是我生日，我请他一起在饭店吃饭，得知我生日后，谦谦君子的他，非得要主动请缨，由他做东请客。当时我的老母亲也一起，程及大师和我家人们，欢聚一堂，唱生日歌，非常开心。那个温馨而欢乐的场景，我依然历历在目，如在昨日。

　　也就在那一次见面，程及和我在广州一起创作了一张《长江万里图》。后来，我还陪他去参观了广东美术馆、广州美术学院的美术馆、广东画院等，他评价说，中国美术馆的总体硬件比美国要好，建筑环境也很漂亮。那一次我们还商定了，说好两人要在广州一起办一个联袂画展。谁知道，是年的3月份见面后他回了美国，而8月份他就与世长辞了。非常之惋惜、痛惜!而两人联袂画展这个事情，也一直成为我的一个愿望，我想缅怀这位知己和画坛耆宿。

　　原本2005年8月，中国美术馆正准备给程及大师举办一场盛大的画展。当时他在美国欣然准备赴北京亲临“程及画展”，然而急性盲肠炎突然犯了而且很严重，他就吩咐医生要用最好的药，不要开刀。结果，8月4日，猝不及防的噩耗就传来了，享年93岁。画展前夕，他从美国给我寄来了一份信函和一张邀请函，竟成为他人生最后一个作品。令人痛哉!惜哉!

　　8月9日，中国美术馆还是如期举办了“程及画展”开幕式，遗憾的是，竟成为程及大师生平的“旷世遗响”，也为他横跨中西的艺术人生画上了大圆满的句号。

　　左：程及大师为李亚新书画联展题词;

　　右：程及大师为李亚新《现代中国画集》题名

　　“如果程及能够早一点回国，他的贡献将会更大”

　　我和程及大师的友谊长达30年之久，我们亦师亦友，彼此心心相印。虽然更多的时候，他在美国，我在中国，天各一方，但内心并没有暌违之感。他是划时代的大师，却是个谦谦君子，没有丝毫傲气。

　　纵观程及大师的一生，在历届重大国际美术展中荣获金奖50余次，世所罕见。其作品珍藏于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并遍及各州，如宾州、康州、福州、缅州、渥州、德州、加州等博物馆。出版有《程及水彩画集》、《二三行》、《回家行》、《天水卷》等多种画册。被列入《美国名人录》、《世界名人录》。

　　他的作品，透视着关爱人类的和平、博爱精神。美国人对他的盖棺定论评价说，“程及是富有诗人想象力的世界艺术家。” 我认为很可惜的是，如果他能够早一点回国，他对中国艺术的贡献将会更大。

　　我的一生，在艺术上对我影响最大的几位人物中，刘海粟大师教会了我大胆泼墨，我开始悟到水是中国绘画“神”的本质，有水才有血肉，有水才能有墨韵和彩韵;关良老师教会了我大胆落笔细细收拾，让我悟通了中国绘画的神韵，是要在有意与无意之间，在有形无形之间;而程及大师则教会了我要懂得“以水攻水”，那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浑然一体的交融之道。

　　诺言犹在耳，斯人长已矣!我永远缅怀这些大师，缅怀程及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