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静寒塘花正开 ——《微雨燕双飞》中的晚唐风貌

陈丽萍 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

卓别林的名言:人生近看是悲剧,远看是喜剧。近期热播的古装剧《微雨燕双飞》,在一定程度上深刻诠释了这一名言。

《微雨燕双飞》改编自网络小说《风雨浓,胭脂乱》,原作中的故事发生在民国时期。该剧参考了唐德宗的相关史事,如他即位初期因为赏赐不当引发了“泾原兵变”,匆忙出逃凤翔;德宗母亲睿真沈太后因不为其父代宗重视,在“安史之乱”时被遗弃,在洛阳再次失陷后不知所踪;德宗一心想削弱藩镇割据势力而推行的各种措施及引发的削藩之战;德宗即位初任用了奸相卢杞而大肆陷害忠良,引得朝政动荡等基本史实为参考,将故事架空于荆国安平元年至三年间,以两对青年男女之间的情感纠葛为引子,演绎出了更为广阔的家国兴衰之变,姊妹亲情之固,朋友相守之坚,对手相惜之贵,知恩必报之难,贪图富贵之耻,官场倾轧之困,民不聊生之痛……将一帧帧中晚唐社会场景生动的展现在了观众面前。

《微雨燕双飞》展现了中晚唐时期社会风貌

但该剧毕竟并非一部历史正剧,而只是以德宗朝史事为参考、中晚唐为时代背景的一部架空古装剧,因此在剧情演绎和艺术表现上进行了很多别具心裁的创新,同时又有很多根植于传统中国文化根基的巧思布局。

飞扬门阀旧封留——

《微雨燕双飞》中的唐代士族制与官制

关于白家的背景。比如白茉喜的父亲白文昌,作为官宦家庭的长子却“有家无婚”,这种现象在唐代其实很普遍。唐代依旧盛行“门第婚”,男婚女嫁以选择对等门第为准,尤其以崔、卢、李、郑、王“五姓”为代表的山东士族旧姓为第一等,整个社会也趋之若鹜,低一等的士族或新贵都愿意与这几姓攀附婚姻。但因为种种原因,一些大族男性仅有侍女、伎人等为“侍巾栉者”并养育子女,但终身没有正式婚姻;不少大族女性则蹉跎闺阁,大龄难嫁。白文昌不仅没有正式婚姻,还将茉喜母女养于外宅,茉喜母女于礼法上确实无法算作白家人,最后只能由她母亲忍辱求叔父收留茉喜。

白家众人

白家祖上的情况剧中并未特意交代,但从白家大宅气势尚在,白文泰与吴相攀谈时叙及两家为世交,其祖上应该也有过累世高官,白文泰极可能就是靠着门荫入仕的,不用通过科举考试就能有个品官出身,然后再进一步迁转更高的职位。但他显然是不思进取并一贯耽于享乐,所以人到中年才仅为从六品上的秘书郎。唐代的一品官为虚职,职事官职以五品为“通贵”。秘书郎隶属于秘书省,“掌四部之图籍,分库以藏之”,相当于国家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属于“清官”,要上升到中央五品清官,在唐代是很难的实现的,而且白二老爷每天醉心于古玩字画和应酬交际,仕途上应该无望升迁了。但他与夫人又一直心念于为儿子白鹏琨在国子监谋个名额,但又难以跨过“五品”官子弟才有资格入选的门槛而纠结不已,所以才会有白二老爷夫妇拼命巴结吴相,想通过这种渠道给儿子谋取。乃至后来因为凤瑶与万嘉桂的“虚拟婚姻”,皇帝恩赏了一个国子监的名额给白鹏琨,一家人才会欣喜若狂、喜极而泣,白鹏琨相当于跨域阶层直接进入国家大学,通过考试毕业后,就可以参加吏部的放选授官了,是又一条能够比较便捷进入仕途的好出路。

剧中世家大族宅第

分析了一点白家的家世和白二老爷在官场的现状,就不得不提到全剧特别值得称道的地方即“化繁就简”。唐代官员的官衔大概由四个方面组成:职事、本品、勋、爵,还有若干使职差遣。因此一个人一般会兼几类官衔,比如唐代推行“群相制”,三省长官皆有机遇领衔为相,再加上他们的勋、爵、使职等各有不同,其实每一位宰相的官衔都有所不同。像唐玄宗时期的宰相之一李林甫,在开元二十七年(739)时的署衔为“集贤殿学士、兵书尚书兼中书令、修国史、上柱国、晋国公”。

如此,剧中的吴朗就仅以“吴相”称之,不拘泥于完全对应唐代的宰相官衔,但观众也能明白他是位居相位的实权高官。同样的,剧中的其他人物,如明德侯、常平伯、景寿伯等皆仅称爵位,刺史则借指节度使,而左郎将、中郎将、金部郎中、司衣、胄曹参军等,仅称本品官名,但又大致能对应他们真实的职掌。像“司衣”属内廷“尚服局”,掌“衣服、首饰”,因此才会由司衣出宫采办首饰,以供嫔妃公主所用。“冑曹参军”属军职,掌“戎仗器械及公廨兴造”,所以龙襄军营中的冑曹参军才会因为接触到了收缴来的北朔军新铸兵器,才感染上了疫病。这些简化了的官衔,就架空剧而言,更容易令观众入戏,但又不是完全臆造出一些官名误导观众。而如我们所知,唐代官员的服等,在唐高宗时期确定了一至三品服紫,四五品服绯,六七品服绿,八九品服青的制度,此后大致沿用。但这是官员的常服制度,该剧中几乎没有出现朝堂和正式官衙场景,多是各色官员日常的交往和宴饮等场合,故官员多穿各种偏暗中性色的圆领长袍,头戴软翅幞头而已。只有在茉喜幻想为京兆尹、高官拯救的两场戏中特意穿上了紫色、红色的鲜艳服装,是幻境中一抹亮色而已。而剧中几次出现的鱼符和鱼符袋,显然参考了出土实物和一些图画形象,复原度极高。

绣罗衣裳照暮春——

《微雨燕双飞》中的唐风造型与家居陈设

全剧中服化道与民俗展现方面可圈可点之处甚多,也显示出剧组前期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有扎实的文献和图像资料作为依据而进行的再创作。

从服饰看,剧组别出心裁的将少女茉喜和凤瑶的服饰演绎出了淡淡的唐三彩风,多以黄、绿、蓝灯色调搭配,营造出一种明媚鲜活的视觉效果。她们已婚后的服饰则有浓烈的宫廷风,薄纱透体的长裙和遍插珠翠的高髻造型显然参考了诸如《簪花仕女图》《捣练图》《宫宴图》等传世唐画中的女性形象,同样营造出华贵沉稳的效果。

茉喜、凤瑶以及白二夫人、吴相夫人、明德侯夫人等佩戴的金凤、梳子、金钗等首饰,皆能在敦煌壁画和唐墓壁画以及出土文物中找到原型。尤其特别的是,从现存图像和文献记载来看,唐代的女性其实是不戴耳饰的,因为这与儒家的理论是相悖的。儒家经典之一《孝敬》中就提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而穿耳显然是对身体初始状态的一种破坏。目前出土的有限几副唐代的耳坠,也很难判定它们主人的族属。本剧也显然对此有所考察,其中女性无论贵贱与否,皆不戴耳饰,这是真正尊重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表现。

剧中女性角色造型

从道具方面看,很多场景的布局也显然参照了大量唐人生活习俗。比如在各种宴饮、起居场景中布置的屏风,是与唐代社会家居陈设中重视屏风布置的风气相合的。屏风不仅可以起到遮挡和避寒的作用,也具有装饰作用,又因为能灵活搬动和折叠,比帷帐门帘等更受重视。剧中的屏风既有参考诸如传世《勘书图》和王处直墓出土的大型山水屏风壁画,也有敦煌壁画中的单幅植物装饰画、或者文献中记载的素纱屏风,尽可能的将居家场景布置的贴近唐人生活。剧中的灯具造型,也显然参照了敦煌壁画《药师经变》中的灯轮形象。

剧中屏风与灯具

敦煌壁画《药师经变》中的灯轮

茉喜经常背的随身小包,在现存新疆出土文物中就能找到原型,这个传世的女士小包是由几种颜色的几何状布块拼起来的菱形图案,即使放在当下也绝不落伍。出土的女包实物,还有一件藏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是素底绣花纹样。洛阳恭陵哀皇后墓还出土了一件提小挎包的素色女俑。这些应该都是茉喜凤瑶的随身小包造型的创作源泉。至于如凤瑶鞋子,茉喜用的剪刀、洗碗的丝瓜瓤,丁一苑学生看到新宫花样等等道具,皆有出土实物和图像可资对比,是剧组秉承发扬传统文化理念,将有关唐代生活中的各种能考证的用具完整无痕的插入剧中,再现唐人生活的各种真实场景。

夜市千灯照碧云——

《微雨燕双飞》中的唐代衣、食、住、行、娱

剧中唐代坊市夜景

民俗方面,剧中也尽量穿插了一些唐代风俗场景。如茉喜和万嘉桂中秋节夜游时碰到的那个街头画匠,周边悬挂着一些已经画成的佛像和菩萨像展示。这就是唐代民间信仰风俗的一个再现。

剧中佛像

法藏敦煌纸画千手千眼观音

据敦煌藏经洞出土的大量绢、麻、纸画,因为佛教信仰盛行,唐人除了出资开凿石窟、抄写佛经、修建私庙外,还喜欢更为随意的一种方式即出资画匠描绘一些佛像、菩萨像供养,或者在其中加入他们自己还有已故亲人的形象,写上题记和愿文,也是信徒的一种功德。剧中画摊所展示的正是一些已经画成的图像,从造型看,显然也是参考了敦煌出土文物,而画工能在看到万嘉桂射箭挂灯的神奇画面后,现场挥毫作画纪念,将这一风俗场景变得愈加生动自然。

剧中街头画匠现场写生

在夜市上他们还看到民众围观斗鸡的场景,这也是唐人日常娱乐消遣的一个主要项目。

中国古人喜好斗鸡的历史很久远,到了唐代后,因为玄宗属鸡,就更加推崇斗鸡活动,他不惜在宫中修建豪华的鸡坊,养了上千只雄鸡,还从军中挑选了五百名机灵的小军士训练它们。民间有个叫贾昌的,因为善于指挥群鸡而号称“神鸡童”,被玄宗带进宫内充当训鸡教头。长安因此流传这样的民谣: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剧中通过夜市一个大的场景,将一些唐代民间流行的风俗巧妙的嵌入其中,为剧情的发展增添了很多贴近史事的元素。

剧中斗鸡场景

剧中对唐代民俗的展现点还有很多,比如凤瑶、茉喜的两场婚礼皆在黄昏举行,这也是古代婚俗场景的再现。按照古“六礼”,唐代的婚姻要经过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道程序,其中亲迎即迎娶新娘,当在黄昏举行。文献中所见唐人亲迎皆在夜间,唐高宗的女儿太平公主与薛绍成婚时,夜间照明的火炬排的像火龙一样密,把长安街道两边种的槐树都烤焦了。婚礼中的“男跪女拜”也是依照古礼的一种行礼模式,还有像新妇跨马鞍(寓意一夫一妻匹配)、脚下传席(新妇脚不能沾地的忌讳)等,皆是唐代婚俗场景的再现。

剧中唐代婚礼

唐人的主食主要是各种饼类和饭,副食则主要是炙肉、脍食以及羹臛。剧中从开篇就有茉喜荷叶包买羊肉的戏,包括后来她和万嘉桂逛街时所吃的羊肉串,陈文德在长安时吃的烤羊肉,以及茉喜在罄州街市上买羊肉而被赠予羊肠等大小吃羊肉场景,包括陈文德每日所喝的驼蹄羹,都在唐代文献中有所记载。

剧中驼蹄羹

唐人的肉食主要是羊肉,据《唐六典》记载,唐代政府给官员发放的常食料:亲王以下的二品官,每月供给羊二十口、猪肉六十斤,鱼三十头;三品官每月供羊十二口,四品五品官每月供羊九口,六品以下官不供羊。羊肉也有各种丰俭由人的吃法,不论达官贵族和平民百姓皆有选择的余地,所以茉喜一文钱也能买一小份冷羊头肉解馋,落魄时的烧羊肠也能饱食一顿,万嘉桂会买大把的羊肉串让她吃过瘾。唐代的羹汤名流传下来有很多:羊羹、鱼羹、虾羹、蛤蜊羹、纯蹄羹、十遂羹、驼蹄羹、百岁羹、荠菜羹、香芹羹等数十种,剧中为陈文德所食选择“驼蹄羹”名,或许是为了配合其北朔军出身的一种暗示,毕竟骆驼产于西北地区,古今未变。

剧中冷羊头肉

人生近看是悲剧,远看是喜剧——

《微雨燕双飞》中的人物塑造创新

《微雨燕双飞》是一部架空古装剧,但剧中的故事分解来看更像一个个寓言,引人深思。剧中人物皆个性鲜明,有血有肉,并非脸谱化的好人或坏人那么分明。剧中人物也多有意难平的经历,还有各种悲剧性的过往和结局。陈文德虽然一心为国,但也难免被奸臣污蔑为反贼,背负了多年的骂名,求告无路;为了抢夺罄州铁矿而大兴兵戈,将士战死沙场,百姓无辜遭殃,这既是每个受害个体的不幸,也是国家的不幸。

像白文泰夫妇虽然都是大家出身,但一个沉迷于文玩,一个视财如命,人生过半的他们既没有振兴家族,又受困于家财亏空,还想为子女谋求更好的前途,于是白文泰夫妇合力钻营,先攀附吴相,又倒向陈文德,再被当作同党,最后被吴相谋害。他们自以为聪明的见风使舵,反而将自己和整个家族拖向了覆灭的境地。尤其白二夫人,已然被生活消磨成了一个口不离钱的俗妇,成为了贾宝玉口中所说的“死鱼眼珠”。刘雪华老师的出演既有她直面容颜衰老的装扮勇气,也真实演绎出了一位不甘家族败落的中下层官员妻子的种种无奈。

白文泰夫妇

与白二夫人类同的还有罄州女学的冯山长,作为外国(剧中虚构为东海国,大致对应为唐代的高丽国)入华、通过科举做官并定居的侨民,她对延续祖上的这份荣耀深有执念,不惜在经营女学时暗箱操作,以达到积攒财富和攀附权贵的目的,当偶尔得知孙景云有太后宝物时,冯山长更是陷入癫狂,为求献宝,不惜私设囚室,视人命为草芥,但因为并不知道所谓的“宝物”是何物,最后也被守护宝物的嬷嬷反杀。贪念使她放弃了令人尊重的山长身份,驱使她害人害己。从这一点看,冯嫣同样是一个悲剧人物。

父母双亡的茉喜来到白家后并未受到善待,但她不自怨自艾,而是练就了各种生存小技能,将积极乐观的天性发挥到了极致。但她并不是只是牙尖嘴利、狡黠无赖的模样,而是在生活之痛中不断成长。茉喜的内心其实是很自卑的,在她最初的各种幻想中,总会出现一个大官来拯救,那时候她的认知天花板,只能靠男性+大官才能脱离现实的苦海。而实际上,不论帮万嘉桂脱险、救凤瑶于困境、智斗白家债主等,皆是她挑战强权和发挥聪明才智的结果。也让她最终明白,能够拯救自己的只有自己,而不是幻想中的白马王子。最终她才能在唐娘子的身份下再回京州城,为陈文德才沉冤得雪。在感情上也如此,茉喜对万嘉桂的爱,是少女懵懂中的初恋,因此才会在万母承认无望时,卑微的提出给万嘉桂为妾的想法。而在和陈文德的相处中她才逐渐体会到情爱的真谛,幼年类似的经历和积极乐观的心态让他们产生了情感上的共鸣,成为真正互许生死的爱人。茉喜将所有不幸都能转化成努力生活的动力,这是多么励志的女性觉醒。

凤瑶的人设其实很难演绎出太多精彩。她性格温和、衣食无忧、不谙世事,所以一开始遇到各种变故时除了会哭,似乎别无他法。但在和万嘉桂阴差阳错的虚拟婚姻成立时,她就展现出了性格刚强的一面,愿意为万嘉桂守节终身,这样既可以保全自己和家人,也可以感念万嘉桂的相恋之情。之后父母亡故、家族败落时,在茉喜的鼓励下,凤瑶也学会直面艰险的生活,并能勇敢的走出一步,宁愿带着妹妹远赴千里之外的罄州谋身,也不愿寄人篱下。所以凤瑶没有规划和主见的人生,也是在困苦中成长和成就了自己。在被万嘉桂救出罄州城后,已知茉喜和万嘉桂旧情的她,也没有怨怼终日,而是主动照顾伤兵,还和万嘉桂探讨兵法,提醒他用兵筹划,将她的才学发挥所用。成为了一个实际上的万嘉桂事业有力的协助者。

所以说,全剧中的人物或多或少都有不幸或悲苦的一面,这就是卓别林所说的:人生近看是悲剧。但是在生活的强者那里,所有的悲剧都成为他们继续活下去的动力。尤其是茉喜和凤瑶的姐妹情,从头至尾都是坚守和成全,并没有小女子常有的所谓争风吃醋,这才是世间美好情感的真正一面。剧中最让人感触的一个镜头,就是白家大宅关门的那一瞬间,凤瑶和茉喜一起看到过往的一幕:白二夫人教凤瑶学走淑女步,茉喜在旁讥笑不已,二夫人恼羞成怒中追打茉喜……这一幕于凤瑶茉喜姊妹而言,就像她们同时吃下了一颗糖莲子,而凤瑶是甜中有苦,茉喜是苦中带甜,这一切全都随着这扇大门的关闭而成为前尘往事,被封锁在了她们共同生活过的那所深宅之中,成为有苦有甜的最美记忆,也成为她们直面未知风雨人生,将悲剧换化为喜剧的动力。

茉喜与凤瑶

《微雨燕双飞》就是这样一部根植于传统文化土壤,借用各种可考的文献和图像服化道,在尽力复原唐代社会风俗风貌的同时,让我们相信,只有爱国爱民,走正道,珍惜亲情、友情、爱情的人才会拥有未来和幸福。